又到了夏粮入仓时节，千里之外的沈阳军区退役军官白桂玲女士叮嘱我：写一写宝坻县米面加工厂吧，早些年每当夏收过后，社员们都到那里用小麦“换面”，里面肯定有许多故事。我回答她，好的，县米面加工厂已列入写作计划中。
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，宝坻县米面加工厂是城内一家重点企业。它坐落在老城宣化牌街西头，大门朝南，正对着影壁后胡同，占地大致有15亩之多；院子南部有两、三排平房是办公室、业务室和职工宿舍；北面有长长的一溜敞棚库房，里面码放着一垛垛整袋的白面和原粮；里院东侧和南侧的房屋中，是发售面粉和麦麸处；高大宽敞的米面加工厂车间矗立在院子西北角，从远处就能听到“轰隆隆”的机器作业声。由于它每日吞“金”吐“银”，一头牵着千顷麦海，一头连着万户千家的面缸、灶台、餐桌，在广大社员心中地位十分重要，尤其一年一度的集中“换面”场景蔚为壮观。不然，离乡40余载的白女士怎么还能记得它呢？后来听说，县米面加工厂是旧社会宝坻县衙所在地，我心中颇有一些感慨:这可是“衙门口冲南开，有理无钱莫进来”的地方，如今作为县办公企业，成了给人民群众磨米磨面的工具，果然是天翻地覆了！
上中学时，我随家人来县米面加工厂换过三次面，每次都是麦收刚刚过去的流火天。一大早，我们推着装有小麦的口袋到这里排个——不是排人是排口袋。此时，东方的朝霞尚未褪尽，前面却有二、三百条口袋了，一个个像穿着僧袍的小和尚，规规矩矩地呆立在大街上，口袋旁边站的人比口袋还要多。听群众介绍，有些人为了提早换回面，头天晚上就来这里排队等候了。只是不管你多早来，街上有多少人，加工厂的大门都是早上8点才徐徐敞开，下午6点前又“咣当”一声闭上了，致使麦收之后的一个多月内，这里天天口袋挨着口袋，人挨着人。我没看到有违反规则“插个”者，可是，往前挪动口袋的速度堪比蜗牛，每次不足两尺，急得许多人犹如百爪挠心。有时，到了吃午饭的钟点，你未必挪进了加工厂大院。真恨不得把口袋一揣，这面咱不换了，接着用石磨去磨。不过急归急，恼归恼，有如此气魄实施这一行为的从未出现过真身。
有朋友可能会问，怎么不过了这个月再来呢？何必争抢着凑这个热闹？此言差矣，有句老话叫“青黄不接”，意思是上一年的粮食已经吃完，新一年的粮食还未收获，正处在行将断炊的危急时刻，人们不得不勒着裤腰带度日。这时期，广大农村饿肚子的现象基本消失，类似存粮所剩不多的情况却依然存在着。生产队给社员们每年分配定量的口粮:有的生产队是420斤，有的生产队是380斤，更多的生产队是365斤，个别生产队甚至达不到每人日均一斤这个“数”。而且，这个“数”所表示的是原粮，并非加工过的米和面。遇到家中劳力多，再有两三个天生的大肚汉，捱不到小麦上场口袋就见底了。你能不赶紧把小麦换成白面吗？即使普通人家，一旦进入“三夏”，家中也没了多少存粮了。好不容易小麦分到手中，怎能不急急火火地赶往此处呢？何况，大人小孩也渴望着迅速由“粗”转“细”，痛痛快快地吃几顿烙饼、凉汤、饺子，好好地解解馋呀！
宣化牌街只有5米多宽，两旁几乎没树；加工厂院子虽大，树却少得可怜，火辣辣的阳光照着大地生烟，热浪汹涌，恍惚有一股股淡蓝色火苗四处乱窜，让人没处藏，没处躲。如此环境，即使在阴凉处都需要煽着小扇，何况人们还需要不停地移动沉甸甸的口袋呢！往往面没换上，脸上已淌满汗水，衣裳泛起了一圈套着一圈的白碱。此情此景，让我不禁想起了唐代李绅的那首悯农诗。是呀！一粒粮食从种到收，再到端上餐桌，得经过多么艰辛漫长之路呀。锄禾，我参加的不多，1974年和1975年的“三夏”，我却赶了个正着。从小麦开镰到收割结束半个多月内，每天头顶如火烈日，脚踩飞扬尘土，双手双臂忍受着麦芒的刺痛，奋战在割麦第一线。李老先生对收割小麦肯定清楚，但对于“换面”这一新事物，就未必晓得了。酷热难熬又不甘寂寞的我，便将李老先生的这首诗做了小小改动:“排队正当午，汗滴煤渣路，谁知盘中餐，还有‘换面’苦”。
盼呀，盼呀，终于距米面加工厂大门不远了。这时，一位工作人员从业务室里走出来，手中握着一把粮食探子，有一米多长，银光闪闪的，像一根铁拐杖，开始逐口袋地为小麦确定等级。只见他先从打开的口袋上面抓一撮小麦看一看，之后就将粮食探子“卟哧”一下扎进口袋，用力一转，再忽地一下拽上来，将探子“嘴”里的小麦倒在手中吹一吹，瞅一瞅，有时又放进口中嚼一嚼，然后，从衣兜掏出半根彩色粉笔，在口袋上刷刷地写下两个阿拉伯数字，常见的有“85”“88”“82”“80”等。你可千万不要小看这两个数字呀，它表示着此袋小麦的面粉率呢，并且一锤定音，毫不含糊！比如“85”，即是每百斤小麦给你85斤面粉，剩下的15斤只能以麸子填充了。记得这时工作人员给口袋标记的大多是这个数字，一旦低于它，麦子的主人常得与他分辨一番；一旦高于它，麦主们少不了道一声感谢，或者是躲在一旁偷偷地乐去了。
已经定级的麦主，终于看到了清晨的第一缕曙光。又经过几十米远的挪动，才办完了过泵、交加工费、开具凭证等手续。你以为这就万事大吉了吗？没有，后面仍有许多辛苦在等着你呢。营业室距加工车间尚有五、六十米的距离，你得“呼哧、呼哧”地把口袋扛到那里，将麦子倒入磨面机旁的铁网上，下面是“哗啦啦”淌着清水的冲洗池。然后，你需要拿着票据去面粉销售处领取面粉；再然后，你仍然得拿着票据到另一处领取麦麸，而这每一个“然后”之中，都需要排队，向前移动的速度同样犹如蜗牛。如果赶上哪天“换面”者多，或者工厂另有紧急任务，面粉当天加工不出来，那可就麻烦了！你得闷闷地赶回家，改日再颠儿颠儿地跑过来领取。排队，当然是免不掉的。
县米面加工厂何年何月消失，我没考证。只是欣喜地看到，如今米面加工厂已遍布宝坻乡村，其中不乏档次优于老城米面加工厂者。农民群众“换面”再也不需要排队了，许多农民干脆舍掉了这个环节，直接把原粮卖给国家，像城市居民那样，到商店购买各种名牌面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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